祝勇,一个以超卓散文冷艳文坛的作家,其散文《紫禁城的雨水》
【作者简介】
祝勇,1968年8月15日生于辽宁省沈阳市,客籍山东东明。作家,学者,艺术学博士,北京作家协会条约建造家,第十届天下青联委员,现办事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钻研所。1990年卒业于北京国内干系学院。历任时势出书社编纂部编纂、副主任。1991年起头颁发作品。1998年插手中国作家协会。担当多部年夜型汗青记载片总撰稿。先后荣获第21届中国电视星光奖,第25 、26届公共电视金鹰奖优良记载片奖,中国十佳记载片奖,中国记载片学院奖,与《舌尖上的中国》并列取得第18届中国记载片年度出格作品奖等等。已出书作品40余种:长篇汗青小说《旧宫殿》《血朝廷》,汗青散文集《纸地狱》《反浏览:革命期间的身材史》等。2013年由东方出书社推出了《祝勇作品系列》20卷中前6卷。
紫禁城的雨水
一
2017年2月18日,阴历正月二十二,是骨气中的“雨水”。那一天,北都城真的下了一场中雨,让我惊奇于骨气与景象形象的精准符合。我觉得在初春仲春(阳历的仲春),南方不会下雨,但雨在我觉得不会下的时辰下了,并且下得很武断,很理屈词穷,这让我深感惊讶,心想这骨气的幻化里,也深藏着古迹。
雨落时,我恰好走到了弘义阁(太和殿西庑正中之阁),站立在廊檐下,看雨点实真实在地敲打在极冷的台基上,又经由过程台基周围和螭首,酿成有数条弧度相称的水线,带着森然的反响,涌进台基下的排沟渠。那是一次声威复杂的合唱,演员是宫殿里的一千多只螭首,平常它们守在台基边沿的望柱下,一声不响,一到雨时,就都沉闷起来,众声鼓噪,让人置信,龙(螭是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)这一物种,真的遇水而活。
听说光绪天子就喜爱观赏龙头喷水。下雨时,他常冒雨走到御花圃东北角的一个亭子里,“下面池子里有个石龙头,高悬着,后宫的雨水从这个龙头喷泻出来,落在深池子里,像瀑布似的,轰轰作响,永劫不时,流入御河。”这话,是曾追随慈禧太后八年的宫女荣子说的。
有人说,修建是凝结的音乐。紫禁城,便是一个发声体、一个巨年夜的乐器。在差别的季候,紫禁城不只色调差别,并且,声音也差别。这乐器,与季候、景象形象相合,风声雨声、帘卷树声,落在修建上,都成了音乐,并且,从不凝结。因而,营造紫禁城的人,是修建师,也是音乐家。
二
一座好的修建,不只要包容四季的风光,还要包容四季的声音。紫禁城的骨气是有声音的,熟习宫殿的人,能够从声音(而不是从色彩)里识别季候,犹如一个农人,能够从郊野天然的变动里,精确地数出贰心里的日历。
许多人都晓得紫禁城的宜雪,年夜雪之日,宫殿上一切的坡顶,城市盖上松软的白雪,把金碧光辉的皇城,酿成“一片孤城万仞山”——那飞腾挺拔的年夜屋顶,曾经修涂改成雪山的形态,崎岖参差、重峦叠嶂。“雨水”前后,紫禁城萍水相逢的,常常是一场雪,如台北故宫藏《关山春雪图》。北宋郭熙笔下的春天,是由一场年夜雪形成的(他定名为“关山春雪”),阐明那确实是南方初春失常的样子。
实在,紫禁城不但宜雪,也宜雨。它的计划里,早已纳入了雨的元素。雄伟的年夜屋顶,在旱季里,成了最合适雨水滑落的抛物线,雨水能够最快的速率坠落到殿前的台基上,经螭首喷出,带着曲线的造型进入排水道,注入内金水河。贯通紫禁城的金水河北高南低,相差1.22米,具有自流渗出才能,收纳了修建中流下的水,注入护城河(又称筒子河)。哪怕最强劲的暴雨来袭,护城河的水位也只上涨一米阁下。三年夜殿不止一次被年夜火焚毁,但紫禁城素来未曾被水淹过。年夜雨自天而泻,而宫殿安然承受。
雨水那一天,我见证了紫禁城的雨。大概紫禁城的空间太甚浩荡,以是下雨的时辰,雨点因此慢举措起飞的,似从天而降的伞兵。在紫禁城弘大的配景下,雨点迟迟难以抵达它的起点。但雨点因此军团为单元起飞的,在紫禁城巨年夜的空间陪衬下,更显作声势浩荡。不似罗青(台湾墨客、画家)笔下的伦敦阵雨,雨粒年夜而稠密,本领好的话,能够如侠客般,从中闪避而穿过。
雨点堆叠,让我看不清雨幕的纵深,咋看那只是一片白色的雾,细心看我才发明,在雨雾前面的,不但是宫殿的表面,还窜伏着一个植物王国——紫禁城更像是一个神兽出没之地,在雨雾前面显现的身影,有飞龙、雄狮、麒麟、天马、獬豸、神龟、仙鹤……
三
清朝的雨水,和此刻不异吗?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我心中升起如许的猜疑。在公元2017年雨水这一天,我看不见三百年前的雨水。当时的雨,大概记在《清实录》里,而后,被麋集的笔墨压住,犹如麋集的雨,让我什么都看不见——它们定然是存在的,但与不存在没有什么两样。只要我面前的雨水是详细的,它填满了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的浩荡空间,也飞溅在我的脸上,零碎冰冷。
我想,这宫殿里的天子,应该与我一样,也是雨水喜好者。面临春日里的第一场雨,他的心田也应该充斥高兴,就像站在田垅地头的农夫一样。天子也有本人的田,朝廷便是他的田,他要耕好本人的田。富丽的宫殿,便是一个巨年夜的田字格——紫禁城便是由有数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构成的一块田。
有些天子,自身就当过农夫,以是毕生农夫习惯不改——或许说,是坚持着劳感人平易近的本性。好比朱元璋,屡次在圣旨里声明,“朕本农人,深知平易近间痛苦”,“朕本农人,深知农事艰巨”,乃至在皇宫里斥地了一块农田,让内侍耕作,还指着他的地步对太子们说:“此非不成起亭馆台榭为游不雅之所,今但令内使种蔬,诚不忍伤平易近之财,劳平易近之力耳。”他劝诫子孙:
夫农勤四体,务五谷身不离畎亩,手不释耒耜,终岁勤动,不得苏息。其所居不外茅茨草榻,所服不外练裳平民,所饮食不外菜羹粝饭,而国度经费,皆其所出,故令汝知之。凡一住所服用之间,必念农之劳,取之有制,用之有节,使之不至于饥寒,方尽为上之道。若复加之横敛,则平易近不堪其苦矣。故为平易近上者,不成不体下情。
清代天子也种地,但只是意味性典礼,不在紫禁城,而是在先农坛。乾隆玩书画,出格标谤《五牛图》《诗经图》这些与稼穑有关的题材,以标明他当天子有良心的态度。
四
但天子终归是天子,农夫终归是农夫,至多,面临雨水,他们想的事件不齐全一样。对农夫伯伯来说,春雨如膏,恩情泥土,嘉生而繁荣,这是他们对雨水的全数看法。而对天子来说,雨更是一种意味,由于只要雨能够证实天子是真龙天子,这一点比泥土墒情愈加紧张。
我写《故宫的秘密角落》,写到康熙天子与封疆年夜吏吴三桂的那场较劲。在战事胶着阶段,帝国的南方一向对峙着不下雨。这让康熙的体面很受伤,他写“罪己诏”,对下雨的政治意义有深刻的论述:
人事掉于下,则天变应于上。——今时价隆冬,气候亢旸,雨泽维艰,酷暑特甚,禾苗垂槁,稼穑甚忧。朕用是夙夜靡宁,力争修省,躬亲斋戒,虔祷甘雨,务期精诚上达,感格天心……
当时吴三桂曾经衡州称帝,天老不下雨,怎样证实康熙是定命所归呢?两个黄鹂鸣翠柳,两个天子争世界,拼气力,拼心思,也拼气候,由于气候里,藏着天意。终于,康熙天子轻浮地穿好号衣,面色凝重地走出昭仁殿,前去天坛祈雨。
于是产生了不成思议的一幕——就在康熙施礼时,俄然下起了雨。雨滴起头照旧稀稠密疏,厥后酿成绵密的雨线,再厥后就爽性酿成一层雨幕,在地上荡起一阵白烟。地上很快汪了一层水,水面爆豆般地跳动着,我猜测当时满身湿透的康熙定然会伸开双臂,欢迎这场实时雨,他肯定会想,老天爷没有摈弃本人,或许说,本人的精诚所致,打动了上天,给了这个帝国新一轮的发火。关于战事繁重的帝国,没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了,康熙步辇儿着走出西天门,那一刻,他肯定是措施轻快,左券在握。
那一次祈雨,并不产生在“雨水”那一天,《清实录》精确记下了它的日期:六月丁亥。但那份焦急,与渴盼一场春雨的农人比起来,也有过之无不迭吧。
五
在故宫博物院,至今保藏着很多雨服。清代雨服分为雨冠、雨衣和雨裳三个局部。雨冠戴在头上,雨衣穿在里面,雨裳穿在外面。
《红楼梦》里写北静王送给贾宝玉一件雨衣,那是一件蓑衣,质地之佳,让见地深广的林黛玉都在猎奇:“是什么草编的?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。”但天子的雨衣,北静王天然是不克不及比的。依据《年夜清会典》的规则,清代天子雨衣分为六种轨制,皇子以下及百官凡有顶戴者分为两种轨制。一件雨衣,依然等闲地划出了身份的凹凸。王朝在举办勾当时,天子、百官依据位置等第,穿上差别轨制的雨衣,无论朝会、祭奠、巡幸、年夜狩、出征等国之年夜事,风雨无阻。
故宫博物院里保藏的清代宫廷雨衣中,有一件朱白色的雨衣,形制如服袍而袖端平,并加有立领,开对襟。这件雨衣用羽毛捻成的细纱线织成羽纱做成的,羽纱上压开花纹,既美不雅,又透气、防雨,哪怕是小雨,也不会等闲渗透。
三百多年前,它曾穿在康熙的身上。我没有查出康熙在什么时辰、什么情境下穿过这件雨裳,但康熙曾穿过它,是确信无疑的。我设想着在某一个小雨如雾的凌晨,他们穿戴这件雨服前往参与天子的御门听政。雨衣包裹着他,雨包裹着雨衣。朱白色的雨衣在风中兴起,像一座挪动的白色宫殿,在雨幕中愈显奥秘。
斗败吴三桂那一年,康熙28岁,他和他的王朝,正值芳华好光阴。他穿戴这件雨服,在王朝春天的雨里出没,转瞬就没了踪影。我面前只剩下雨,似乎从三百年前,一向下到明天。
紫禁城里,不再有天子。
城外,农夫正放开手掌,欢迎一场春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