脱离我的文竹，到这闹闹嚷嚷的都会里采购，差未几是一个月的风景了。一个月里，工夫的脚步儿这般踟蹰，竟裹得我走不脱这个都会，夜里都梦着归去，见到了我的文竹。

客岁的春上，我去天静山上探友，主人是好花的，植得一院红的白的紫的，然而，我却一会儿看定了那边边的这盆文竹了。她当时还小，一个枝儿，一乍高的来样，却轻轻仄了身去，未醉欲醉的样子，乍醒未醒的样子，我怜爱地扑近去，却舍不到手动，出气儿倒吹得她袅袅拂拂，是纤影儿的奇妙了，是梦幻儿的甜蜜了。我不由叫道:

“这不是一首诗吗?”

主人夸我说的极是，便将她送与我了。今后我得了这仙物，置在我的书案，成为我书房的第五宝了。她果真地好，每天夜里，写作困倦，我都要对着那文竹儿坐上片霎，月光是溶溶的，从窗棂里悄没声儿地进来，文竹愈感觉清雅，长长的叶瓣儿呈着阳阴，楚楚地，仿佛色调又在幻化……。这时辰，我心神俱静，统统杂思杂念依然如故，内心满是绿的污浊，绿的空虚。一工夫，只感觉在这深深的黑夜里，统统都消掉了，只要我了;我也要在这深深的夜里化羽而去了呢。

她陪着我，渡过了一个春天，经由了一个冬天，她起头发了新芽，抽了新叶，一每天长年夜起来，曾经不是单枝，而是三枝四枝，盈盈地，是一年夜盆的了。我真不知道，她是什么精灵儿变的，是来净化民气的吗?是来解救我魂灵的吗?当我高兴的时侯，她将这高兴满盆摇荡，当我愁闷的时辰，她将这愁闷淡化得是一片虚影，我就守在她的眼前，弄起文字，做起我的文章了。人都说我的文章无情有韵，那满是她的，是她流进这字里行间的。啊，她便是这般地夸姣，在这个天下里，文竹是我的良知，我是再也离不得她了。

然而，我却告辞了她，到这闹市里来采购，将她拜托养育在近邻的人家了。

这人家会经心养育吗?他们是些粗心的人，会把她一早端在阳光下晒着，夜来了，会又端着放在室里吗?一天能够办到，两天能够办到，十天八天，一个月，他们会是不耐性了，把她丢在窗下，随那风儿吹着，尘儿迷着，那叶怕要黄去了，脱去了，一片一片，卷进那猪圈牛棚任家畜糟踏去了。那么，每天浇一次水，生怕也是做不到的，大概记得了倒一碗半杯残茶，大概就灌一勺涮锅水呢。那文竹怎样受得了呢，她是干不得的，也是湿不得的，落日西下的时辰，舀一碗水来，那不是清水，也不是溶着化肥的水，是在瓶子里抠了好久的马蹄皮子的水，端起来，点点滴滴地渗下去的呢……

唉，我真湖涂，怎样就拜托了他们，使我的文竹受这么年夜的冤枉啊!

采购还没有完成，身儿还不克不及归去，愁得无法了，我去跑遍这城的一切花市，去看这里的文竹。文竹倒也不少，但全都没有我的文竹的自然，韵味也淡多了，浅多了。可是，自满洋洋之际，当即即是无穷无尽地怀念我的文竹的愁绪。夜里歪在床上，似睡却醒，梦儿便跚跚地又来了，但来到的不是那文竹，是一个密斯，我惊奇着这男子的娟好，她却仄身伏在门上，抖抖削肩，唧唧嗒嗒地堕泪了。

“你为什么哭了?”我问。

“我悲伤，我生下来，大家都爱我，却都不睬解我，忌妒我，我怎样不哭呢?”她说，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哦，这般儿的男子处境，我是晓得的:她们都是心性儿天似的狷介，命却似纸个别的贱薄，都易折，皎皎者易污啊。

“他们为什么如许?他们为什么要如许?”

我却淡淡地笑了:

“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呢?”

她却睁年夜了眼睛，定定地看着我，有了几分气忿;我非常窘了。她俄然说:

“美是我的错吗?我到这个世上来，便是来作用，奉献美的。大概我是柔弱的，但我娇贵，但我率性，我不容忍任何污染!”

我年夜年夜地受惊了:

“你是谁，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文竹!”

文竹?我大呼一声，展开眼来，才晓得是一场梦了。啊，是一场梦呢?昔日的梦醒，使我掉落，这梦，却使我这般地汗下，这般的伤感!我沉吟着，感触我拜托不当的罪恶，感触我应该去爱护我的责任，我肯定是要归去的了，我得去看我的文竹了。

贾平凹

作于1981年1月20日静虚村